主花only

【主花】满月之侧

Summary:

cp的主花小薄本再录其二,一个关于晚春的二人旅行与轻飘飘的梦境的小故事。



烈日炙烤下,漫无边际的沙漠之海像真正的海底一样,摇动着炽热水波一样粘稠的空气。

篷车一般叮铃作响的生物在沙子上滑行扭动,接着停在距离悠的手杖只有人类脚步两步之遥的距离。载着房屋一般巨大的货舱,蜗牛一样的生物在他面前趴伏下来;高耸的货舱在他面前投下城堡一样的阴影,急刹车的惯性下,舱体上松散的木质抽屉被晃得开开合合,气味浓烈的香料叶、色彩鲜丽的绸带结还有发出奇怪噪音、啃咬着软木塞的瓶装生物一起,像秋日祭典的彩纸片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滚落到悠的脚边。

而随着这场奇怪的太阳雨一起从他头顶降下的,还有一大团正在喊叫着坠落的橙色生物;几乎没有犹豫,悠伸出胳膊,让那只裹着厚重披风的兽人族掉进自己怀里。

“谢啦!”小个子的家伙跳下来,把护目镜拉到橙色短发的顶端,抖了抖头顶毛绒绒的耳朵。

有经验的搭车客曾经这样告诉他,在沙漠,只有疯子才会去搭兽人族的车;但是话又说回来,也只有兽人族这样的疯子才会在危机四伏的沙漠里让一个陌生人登上他们的商船。注视着对方手忙脚乱地捡着散落货物的背影,悠回忆着刚才接住对方时手中的触感,尽管隔了几层防风用的麻制外套,他依旧能摸到绑在对方腰间的折刀不止一把,为此轻轻地叹了口气。

像是注意到他有些微妙的情绪一样,小小的旅行商人突然回过头,小狗一样短短的尾巴引人注目地晃了起来。“小哥,你要去佩鲁佩特吧?”

“......”

“别一副那种‘你怎么知道’的表情嘛。”他笑着眨了眨眼,“来这沙漠的所有人,都是要去那里的。”


这话确实不假。黄沙之中矗立的佩鲁佩特城,光是城门就用上整块通体漆黑的大理石来雕琢,也不怪无数入城无望,失意碰壁的诗人和旅者在酒馆谈起那里时,总要厌恶地将它称为落在荒漠上、报丧的傲慢乌鸦;但在凯旋归来的商贾和贵族口中它又是另一副样貌,他们说绿洲的泉水化成水雾从天上涌入佩鲁佩特,降落到砌满白银的沟渠上就会变成黄金一样的蜜酒,裹着藏蓝丝巾的住人舀起一勺分给他们,只要饮下就能忘记世间的一切苦痛。多么丰饶和完美的城邦!聊至兴起,那位裹着青蓝围巾的勇者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木桌上,简直超越了一切想象......就如同散落在黄金沙海柔软缎面上的深黑宝石一样。彼时的悠只是坐在酒馆的角落静静观望着,他稍微用了点小把戏和一个醉汉用三个筹码换了三十枚硬币,如今它们正和他绑在手指上的皮筋一起,躺在他腰间的口袋里。虽然他对沙漠间往来商船的宰客标准早有耳闻,但他更知道兽人族是其中最不好对付的那一类;小个子的商人浅褐色的眼睛一眨两眨,像是对他的沉默完全不感到意外一样,转身拍了拍商船的壳子,一道长长的绳梯就飘荡着降了下来。

“哎呀......虽然不说也没问题?反正我们顺路。”

绳梯比想象中要宽很多,悠接过绳结的一段缓缓爬上去的时候,对方就轻盈地跳到了他身边。庞大的商船缓缓苏醒,逐渐爬起来时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悠刚想空出一只手拉下兜帽,却在半空中被捉住了胳膊。

“稍等稍等,”小狗一样亮闪闪的眼睛突然凑近,“我们还没有谈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悠歪歪头。“钱在右边口袋,需要多少你自己拿。”

“我不要钱。毕竟小哥你要去那个地方——”悠觉得自己一定是没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也怪不得对方会顶着一张更加得寸进尺的笑脸凑过来。“那绝对不是钱的问题。”

像是应和对方的话语一样,终于从短暂的休憩中彻底清醒过来的商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尘土如同收锚启航时溅起的浪尖,卷动着滞重的砂石,骤雨一样落在悠的外套上。而在剧烈摇动着的绳梯中心,对方像是完全没有被重力影响到一样反而凑得更近,腰间挂着的香料捆着铃铛一样的混乱响声,呼吸交缠的距离下空气好像雨后一样粘稠,对方注视着面带震惊的他,稍微提高了音量。

“我要这个。”柔软的手指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真不愧是兽人的嗅觉......胸口口袋里装着的小巧药剂瓶隔着薄薄的一层贴身衣物被按压的感觉清晰无比,悠在来时已经把熏过药草的外套裹得够厚,但果然还是没法迷惑住对方的鼻子。

“......我要这个的,嗯,五分之一好了。”年轻的商人晃了晃头。“啊,不过你要是非要和我讲价的话,六分之一再加点钱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我很好说话来着——”

“可以哦。”银发的旅人表情没什么变化。“你要是把我送到的话,都给你也没有问题。”


“诶——!?”完全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爽快的答案,独自经商到第五年,自以为已经深谙交易之道的阳介,只用了眨眼的瞬间就感觉自己亏了。但所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交易就是契约,一旦说出口就不能改变......但早知道还是要钱比较好吧?无视正处在巨大纠结中的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家伙顺着绳梯不知不觉就爬了上去。仰头就能看到他靴子底部打着钉子的鞋跟,紧紧绕着小腿缠上好几圈的布料没入靴口,从这个角度甚至能看到他腰带上别着的一把火枪。看上去并不像没什么经验的搭车客......但充满违和感的是,明明看起来准备充足,阳介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个人似乎对这片沙漠格外陌生。

还真是个怪人。沿着绳梯缓缓地攀爬时,二人脑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


实际爬上来的时候,悠才意识到这条商船究竟有多大。像是要延伸到云端一样,高耸的货架和柜子拥挤在一起,被绳结固定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生物的背壳上。麻绳穿过货架的缝隙,两端吊着一张压皱了的巨大帆布,前后拉伸成一张看上去不甚舒适的吊床;货物堆得满满当当没有什么地方落脚,他只好跟着对方坐在上面,短暂地交换了一下名字。

“悠,”阳介咀嚼着这个短短的音节,“还真是好名字啊。短名字就是好名字,好名字就是短名字!还好你不叫什么尼古拉斯赛文斯特二十一世这种......”

“这个名字是简洁版的。”悠面不改色地开始胡编乱造,“其实我还有好几个名字——”

“打住打住。”为了捂住他的嘴,阳介差点扑到他身上。

也不怪对方反应这么激烈,毕竟你很难在城镇里看到聚居的兽人族,他们总是像真正的小型动物一样,永远只在市集的角落、酒馆的吧台和他们此时身处的漫无边际的荒原上单独出现。人们对这一曾经饱受迫害的种族知之甚少,也许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警惕心使然,在他们之中流传着一种契约一样的习俗;凡是互通姓名,订立契约的对象,这份契约在完成之前,就至死都要遵守。没有什么种族比他们更加适合做旅行商人,他们和世代饲育的魔物签订契约,用价格高昂的宝石作为喂养的原料,在它们的背上穿越漫长的商路;因此,试图伤害这些毛茸茸的船长的盗贼也好歹徒也好都有去无回,因为不遵守契约的家伙都会变成这艘商船肚子里的燃料。最近佩鲁佩特周边不断有谋杀案出现,作案手法还不留痕迹,所以也可以理解只有兽人族这样的行商才敢在沙漠中载客。

按阳介的简单说明来讲,距离到达佩鲁佩特城下还需要整整一天一夜;不过还好水和食物的储备还算得上充足,他们不用绕路去绿洲,悠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耽搁的问题。

沙漠入夜很快,只是聊天的功夫,四周就渐渐暗了下来。阳介从柜子里翻出一盏提灯揭开盖子,火苗就从灯芯蔓延生长,像是将植物长达数百年的生长期压缩在短暂的几秒钟一样,树冠一样的火焰一簇簇地膨胀开,聚集成温热的一团。西风呼啸着远远地吹了过来,阳介拢了衣服起身坐到火苗的上风向。火焰在对面的悠脸上投下阴影,对方的眼睛亮闪闪的,正小口咬着他刚才抛过去的面包,着迷地盯着那团火认真地看着。哎呀,这才是他想要的反应!包吃包住还有免费的魔法秀看,阳介自满地搓了搓鼻子,他这老板当的是不是太善良了点啊?

“怎么样,”他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喜欢的话,我这还有同款。可以给你打折哦。”

“谢谢你。我看看就好了。”


推销无果,阳介只好无聊地盯着他看。越过坡度平缓的沙丘,星星像深海的浮游生物一样,在他们头顶聚集成遥远的光带;远处隐隐传来大型商船行进的声音,为了确保安全,船只之间通常会保持不小的距离,就算是以他自满的视力也捕捉不到其他船的轮廓,只有雷声一般的渺远声音在砂石之上隆隆地飘荡。

点了火的船顶温暖又拥挤,缓慢的摇晃下阳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或者是已经小睡了好一会,因为眼前的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饭,正单手托着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读着。火苗顺着夜风溶解到空气里,留下橙黄的微光的浮末,透过被烧灼得微微摇荡的空气,对方浅灰的眼睛也好像被晕染上蜜酒一样的金色。阳介试图从悠手指缝隙露出的边角辨认那本书的名字,但不管是从笔划还是字形来看,都不像是他认识的文字。

下颌被微微低头的动作蹭得发痒,香料的尾调顺着木柴燃烧的气味飘了上来,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对方的外套正盖在他身上,而且实际盖着的时候比穿在他身上看上去要大,居然把他整只都裹住了。

可恶,暖和到不想动弹......意志和困意做着艰难斗争的时候,悠好像发现他醒了,往提灯架上塞木柴的手停在了半空。

“吵醒你了吗?”悠眨了眨眼,“抱歉,看你睡得很香,怕你着凉就擅自帮你盖上了。你要回床上睡吗?”他合上书,指了指后面的吊床,还像让路一样往边上挪了不少。

完全是一副冷静的东道主的样子。阳介慌忙爬了起来连连摆手,身上盖着的衣服都掉了下来。“你这也太客气了!而且这个床其实是给你这样的客人准备的啦......我平时都睡这里的!不如说不睡这里睡不着。”说着,像是为了让对方更相信一样,他抬起手拍了拍下面的地垫。

越过织物的缝隙,掌心传来的温度冰凉,他看一眼对方身上宽松单薄的麻制衬衫再看一眼他并没有什么波动的表情,抢在回话之前又迅速补上了一句,“还有你先把衣服穿上比较好!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是晚上的沙漠真的非常非常冷,你要是就这样睡觉的话绝对会冻僵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没事。我要是冷的话就不会把衣服给你盖了。”说着这样完全没法反驳的话,悠把手中的书籍轻轻合上。“而且我不睡觉的——应该说,是从来没有睡过觉。”

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表情。阳介睁大眼睛,没能从对方认真的脸上读出什么扯谎的痕迹,只感觉刚才积攒许久的睡意都瞬间消失了。“那你......”

“啊......之前好像还没有说吧?我去佩鲁佩特,是为了治‘失眠症’的。”


————


睡不着觉是什么感觉,阳介还真的没有体验过。毕竟旅行商人的时间要分成两半,而且这两半还从来都不是均分的;在市集上度过的时间只占他记忆的一小部分,而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从一个城镇赶往另一个城镇、从一个市集赶往另一个市集的路上。沿途的风景看多了也会厌倦,所以对他来说,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披上衣服随便趴在船上什么地方睡上一觉。像这样把意识沉进睡眠的漩涡,放任身体的躯壳接管一切,简直像喝了一碗热腾腾的浓汤一样舒服......不过因为太在意昨晚悠说的话,阳介感觉自己睡得断断续续,恍惚间好像真的闻到了热汤的味道。盖在身上的衣服散发出被阳光烘烤的麻制品的甜香气息,他懒懒地翻了个身,才发现真的天亮了。

“早上好。”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篝火上架了个汤锅,正拿着调羹尝着味道,“嗯,味道也刚刚好。现在起床就正好可以吃早饭了。”

虽然也会有做事拘谨有礼的旅人来搭他的车,但主动承担做饭任务的还真的少见。他端着碗坐到悠对面,隔着飘曳的热气试图分辨那张脸上有没有熬夜留下的疲惫痕迹;盯了半天连黑眼圈都没看出来,反倒是被盯着看的悠也好奇地盯了回来,吓得他赶紧低头喝汤。他们起得很早,远处砂石和天空相接的地方只有些微的阳光露出来;对方令人过目不忘的灰白短发没有光线的照耀,看上去就像远处被风沙侵蚀的废墟残留的石柱一样,餐具触碰碗底发出细碎的噪音,阳介也学着他的样子低头喝了一口,才发现这份汤出人意料的美味。

“你喜欢喝就好。我看有个箱子上写着食材,就贸然拿来用了......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倒是不会介意这个......我还得和你说谢谢呢。不过啊,”阳介咬着汤匙,稍微摇了摇头,“像你这种白给被人做饭的好心人可真不多见。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在里面下毒了。”

“怎么可能。再说阳介也没有试毒就喝掉了吧?”悠眯起眼睛,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样说的话,阳介是比我还要善良的好心人呢。”

“......不是在说这个话题!”阳介感觉他脸都红了。真是,甚至都没法说清这家伙是天然还是故意的。看着悠似乎有些为难的表情,他叹了口气,把碗放到一边。

“悠,我告诉你一件事吧。我已经跑过很多次这条线路了,也带过很多人去佩鲁佩特......但没有一个人真的进过城。只是想治失眠症的话,我认识很多医生,也许能帮你。况且最近这路上也不太平,你也听说过有人在这条路上专门杀旅行商人和搭车客的事情吧?有人说那些人是那座城里派来杀人的,我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听着他说完这番话,悠的表情也没有什么波动。"这些我有了解。"

"我是不是说了多余的话啊。"阳介偏过头,"毕竟我们也不是很熟......也没有权利干涉你的选择什么的。"

"这个不能叫干涉。阳介你能关心我,不如说我很开心。"手背上传来按压的触感,阳介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才发现悠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覆了上来。"谢谢你。"

什么啊。阳介借口去洗碗,迅速逃跑到柜子的一侧。白天他还有许多整理货物的工作要忙,悠主动提出几次帮忙,都被他回绝了。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阳介胡思乱想着拉开抽屉,一包装得满满的香草就掉到了他脚下。


————


“给,”阳介开心地晃了晃耳朵,“这可是好东西。我家那边的助眠茶,你喝了绝对有用。”

对方半信半疑地盯着手里的那杯茶水看。忙完一整天的工作,时间已经到了晚上;悠做饭实在积极,他也承认确实是好吃,所以也只好同意他做。在对方忙着做饭的时候,他拿出了上午找到的香草;袋子里装的东西他小时候经常喝,他一度以为短期内都尝不到了,没想到掉在了这里。这也算是所谓的命运吧,阳介在心里点了点头,而后把那杯茶塞到了对方手里。

悠喝得很慢,像是真的在咀嚼那些草叶。


火堆在他们面前烧灼着干燥的树枝,发出噼啪的响声,像他儿时居住的小镇里那些彻夜的集会,马戏团来的日子、秋日收获的日子、感谢酒神的日子、甚至并不会特意写在历法上的春天的某个日子,圆形的广场铺满礼花的碎屑,他追在那些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孩子们身后,跑下溪流一样倾泻的台阶小路,口袋里装得满满的,除了沉甸甸的硬币,就是那些会发出撕裂空气的鸟儿一样的响声的烟花。广场上的火堆边,用手推车搭成的小铺上就会堆满他们手中这样的香草茶。因为烟花的升空和狂欢的余韵,还沉浸在心脏怦怦跳着的难眠的兴奋里,这样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午夜,家里的人总会准备上一杯这样的饮料,这样再调皮的孩子也能安静地睡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喝了这个的话,就真的能再梦到那些祭典一次。”轻声追忆着童年时的往事,阳介怀念地眯起眼睛,“所以为了能在梦里见到,连睡觉都变得没那么无聊了。很单纯的想法吧?”

短暂的一瞬间里,悠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高个子的旅人伸手轻轻扯过毛毯的边角,往他身边又移了一点,恰好是肩膀相撞的距离,隔着衣物能传来温暖的体温。

“再多给我讲讲吧。”悠这样说,“我想听阳介旅行的故事。”

 

从哪里开始讲呢,一边陷入沉思的时候,阳介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下意识说了起来。就像从杯瓶中倒出水一样,语言也自然而然地在空中流淌出来;他和镇上所有年轻的商人一样,坐在顺流而下的小船上开始自己的旅程,船只驶离群山环绕的小镇,飘过狭长的溪流,越过宽阔的江面,仰头看到的、港口城镇遥远的风帆就像小镇家家户户会挂着的布制招牌一样。他在那里见到了真正的海洋,不是由那些遮天蔽日的砂石组成的粗粝的海,是真正的水流汇聚成的巨大镜面,风平浪静的港口里,那块浅蓝的镜面就反射着太阳层层叠叠的光。他在穿行在港口之间的商船上,敲响每一扇有着圆形舷窗的低矮木门,上前兜售香料、玻璃和被熔炼成各种精巧的样子的金属装置,稍微旋转一下木质底座一侧的齿轮,那上面的机械鸟就会唱出一段异国的旋律来。

在远洋的渡轮上,他用一本写着不知所云的笑话的旧书,和一位正在和青梅竹马进行长途旅行的富家小姐成了朋友。她看上去就绘本上画着的那些东方公主一样,大笑的时候却能把栏杆上停着的海鸟都吓到飞走;她的那位朋友和船队里的大副掰手腕,结果让那个高高壮壮的男人都甘拜下风。攒下一些积蓄,他在整片大陆最知名的贸易都市度假,市中心的喷泉简直要比他故乡的那片广场都要大,他用那只机械鸽子和长椅上坐着唱着歌的褐发少女交换了一朵可以夹在口袋里的胸花,一个月之后他才在某个酒保的震惊声里知道这花曾经属于整片大陆最知名的歌手。对了,那个酒保也是个怪人,虽然在酒吧打工,他却从来不喝酒;客人最多的庆典夜晚他主动提出留下来帮忙,明明是节庆假期,镇子上的警察也要继续值班,蓝色短发的年轻警官坐在吧台前摘下帽子扇风,他感觉背后被谁推了一下,才意识到那位高大的酒保正用整理杯子为借口,满脸通红地缩在他身后。

在河流消失在沙漠前的地方,他甚至留下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少女身上的围裙有着酿酒厂的谷物味道,她忙着把头发系高,面对他伸出的手,只是摇了摇头说她不可能离开家和他一起旅行。有些事情,并不是只要想就会做到的......目送他登上沙漠商船的舷梯,彼时的她这样回答;但他在沙漠中往返了又不知道多少年,却仍然没法认同那句话的意义。沙漠是孤独的、寒冷的,所有人都这样说;但在他看来,他此时此刻身处的此地,头顶的星空和他第一次站在故乡的屋顶望到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抱歉,我想到哪说到哪,听起来是不是很乱?”手里的茶已经冷掉了,阳介抬头喝掉了最后一口。“哎呀......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简直就像讲梦话一样。”

“是呢。”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靠在了他的身上,眼睛也轻轻闭上了,像是真的沉浸在他讲出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回忆里。飘忽的热度下,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微醉一样,变成空气中一个轻飘飘的音节。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


火焰摇晃着,沙漠的夜色更深了。

不知是助眠茶的效果还是讲得太累,阳介已经靠在他腿上睡着了,正呼吸平稳地做着梦。夜间行驶的航船放慢了速度,悠仔细地帮对方掖好毯子,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远处的景色,但地平线上闪烁的光点,它们低矮的角度绝对不会属于清澈的星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距离,大概明天破晓时,他们就会抵达城下吧。这样想着,悠站到没有柜子遮挡的一侧,安静倾听着夜风里的声音。

有记忆时他就居住在那座城里,也曾经无数次在这样的距离外遥望佩鲁佩特的景色;他和阳介说了许多谎,不过也许这个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


乌鸦的鸣声箭一样划破冰冷的空气传了过来,悠抬起手,让那只漆黑的鸟落在他右臂上。这只乌鸦似乎被他那些前辈们饲养得很好,要翻开它肚子上的羽毛才能看清它腿上绑着的那颗小巧的宝石;灰绿色的猫眼石在他指尖泛着暗淡的光,悠叹了口气,想必他这位同事也是一无所获。围坐在篝火前的那些时间里,他也曾经希望过其他人能在别的船上找到他们的目标,不过离城下只有几小时的行程,现在他必须要行动才行了。

他回忆起临行前酒馆里的所见所闻,人们都说那里的住民与世无争清闲随性,悠自嘲地笑了笑,毕竟除了他们没人知道,这座对客人进行严格筛选的伊甸园之所以有去无回,自然是要收去那些人的一切财富和地位,连他们的精神和意志也要变成那些高塔上面的学者们研究的养料。这座人类灵魂堆砌而成的黄金之城,为整片大陆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最先进的科技、最华丽的魔法和最惊人的艺术;在这座城市里诞生的住人们,身上也流淌着被诗人和作家们歌颂着的、带有古老魔法的血。夜间的街道灯火通明,在父母外出工作的那些夜晚,他总会从书架里抽出那些异国的小说看;书中的梦魔能辅佐年轻的国王夺回他的王座,他喜欢这个故事,把那册书反复翻看到可以背下来的程度。再然后,他从学院毕业,像许多和他一样年纪的青年一样,加入了这座黄金之城的卫队。

并不是纯粹的人类的他们,在佩鲁佩特可以作为最受尊敬的住人,但一旦离开这座城市的庇护就会寸步难行,每个人都是这样告诉他的;悠却时常回想起他小时候爱看的那些故事,主人公们一无所有,却总是准备好面对未知的冒险。

这座黄金之城如此繁盛且神秘,自然避免不了其余城邦的觊觎;他几天前接下的任务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听说北方的城邦雇佣了一群身居密林的巫师,针对他们这些住人熬制了能让他们丧失能力的药物;虽然类似这样捕风捉影的消息一直不少,但也闹得人心惶惶,因此他们这一批年轻的队员被派发下了任务,要严加检查每一个前往这里的商人,把那份魔药找出来原封不动地带回城里。只在城下检查显然是不够的,那些巫师似乎连舆论也擅长煽动,连他的同事都说那份药物似乎连人心都可以操纵,说不定已经偷偷传进了城里。悠不关心那瓶甚至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魔药,但他得把任务完成。

放在他胸前口袋里的小瓶里盛着的,是一滴就可以致命的毒药。悠把那个小巧的玻璃瓶举在手里,月光下里面深绿色的液体缓缓摇晃,悠没来由地想到阳介所说的海,真正的海洋会有着比这瓶中大多少倍的水波呢?

毛毯刮蹭着地面发出微小的声响,睡梦中的阳介不安地翻了个身,扯着毯子的一角缩得更紧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到篝火旁靠着对方毛绒绒的脑袋坐下,把那瓶药塞回到口袋里。

时间还来得及......况且他还有其他的方法。

这样想着,他轻轻撩开阳介的前发,把手指按在他的额头。温热的火光的温度把对方的毛发也烘烤得温暖干燥,悠感受着随着呼吸起伏着的温度,缓缓地闭上眼睛。


————


睁开眼睛,悠发现自己此时正身处海洋。身体依旧在微微摇晃着,但与现实不同,他发觉自己此刻正站在一艘和绘本里没有任何差别、甚至要更加漂亮的巨大渡轮上。一望无际的海水真的像蓝宝石堆砌而成的沙漠,随着翻滚的波浪,变换出沙丘和山峦的形状;阳光下的浪尖顶端,银色的水沫碎屑像是闪耀的钻石,追逐着海鸟们压低的翅膀,把闪烁的光点印在它们身上。

在他站立的甲板正前方,有个橙色的小小身影正挂在染成白色的栏杆上,他左手拿着一块不大的餐包,不知名的洁白鸟儿们站在他肩上、蹲在栏杆上或是停在他面前,争相从他手里抢走掰下来的面包碎块。就算他已经尽量压轻了走路的步调,但梦里的事情连他也没法掌控;像是注意到有陌生人朝这边走来,争食的海鸟扑腾着翅膀飞走,而在那些鸟的尾羽定格出的画框一样的瞬间,阳介缓缓地转过了头。

“你来得好晚啊!”

阳介笑着朝他喊道,声音被潮湿的海风裹着,像是波浪的碎屑一样闪闪发亮。


虽然悠很想快步跑到对方身边,但海面的摇晃格外真实,封了蜡的甲板走起来又让人打滑,他发现自己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迈步,倒像是在学着走路一样了。这下轮到阳介对他露出无奈的表情,小个子的船长跳了几步,扯过他试图保持平衡的手,他们就这样旋转到被海风熏得潮湿的木质栏杆上。

“抱歉。”悠撑住脑袋。就算是在梦里,这份眩晕感也是真实的,因此他并不是很喜欢进入别人的梦境;但是今天不同,他必须尽快把那个问题问出来。

他勉强露出一贯的和善笑容。“我刚才有些事耽搁了。”

“诶——这样吗。”阳介不置可否地拉长了声音。两只脚都踩到了围栏下方的木质栏杆上,他又整只趴在了船舷边,侧过脸懒懒地盯着悠看。“反正你能来就好。别看我这样,刚才其实是很担心的哦。”

“为什么这么说?”

“嗯......不知道呢。”阳介眨了眨眼,“大概是因为我对悠说了谎吧?”

我这边也是彼此彼此。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悠稍微往对方的方向走了一步。“想不到你会说谎。不是有那种说法,说你们这个种族从来不说谎吗?”

“我算是个例啦、个例。”这一次聚拢来的海鸟有着漆黑的尾羽,毫不顾忌地停在他们中间。阳介用剩下那块面包喂给它,它就慢条斯理地用喙咬着。“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为什么要来佩鲁佩特吧。”

“不是运货吗。”

“是运货。但是只送一样东西——”年轻商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顺着他闪闪发光的视线,悠也跟着看向前方的海面。刚才还只是微微摇荡的海水像是被谁搅动,深蓝的镜面随着高高溅起的水花而碎裂了;而在透明发亮的裂痕中央,一只漂亮的巨型鱼类一跃而起,身上的鳞片流光溢彩,在时间和重力都不存在的梦境里,就这样轻飘飘地降落到他们头顶颜料一样被随意涂抹的薄云上。

“我啊,”阳介转过身,面向他的方向。“就算是我,看到这样的景色时也会想,要是这时候有人站在我身边就好了。最好那个人会露出和我一样的表情——对,就是你现在的这种表情哦。”

海风吹动他那件过大的披风,应和着桅杆上飘动的旗帜,阳介就这样竖起一根手指。

“我要送的那东西,好像是什么魔药来着。把它交给我的人说,那里面装着的东西‘可以让睡不着的家伙睡着’——很了不得的东西吧。听着就很糟糕。”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悠发现他的声音居然在颤抖。“所以那魔药现在在哪?”

阳介踮起脚,轻轻把手指按上他的喉咙。粗糙温暖的触感顺着脖颈的线条一路下滑,绕过跳动着的心脏的轮廓,划过隔着皮肉的内脏的外侧,轻微的按压感就这样停留在他的腹腔。接下来,魔药中温和的毒素就会沿着他每一滴血液传向他的四肢,传向他的心脏和大脑,让他四肢无力头脑发昏,甜蜜的沉重的眩晕让他眼前的景色都变得模糊,就这样后仰倒在仿佛在碎裂一样的甲板上。下坠感拖拽着四肢,漆黑的视线和喧闹的风声里,阳介的声音听上去却温暖干燥,仿佛篝火噼啪作响,而他就趴在悠的耳边。

“我把它倒在晚上的香草茶里了。你一半我一半。”

 

他坠落到地面上。

没有想象中骨骼碎裂的痛感,掌心传来的温度和甲板一样冰凉,触感却完全不一样。悠睁开眼睛,发觉他们正站在一条春天的小巷里。道路两侧高耸的房屋仿佛迷宫的石壁一样湿滑,从敞开的无数漆成彩色的窗户中,颜色各异的彩带和方形的旗帜垂荡下来,像是林间纤细的藤蔓一样;在街道两侧点缀着透明玻璃和圆形卵石的花坛里,一丛丛鼠尾草上面滴着水珠,蒸发着淡紫色的香气。

喧闹的交谈声、欢笑声和管弦乐队的音乐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摇晃的视线里,飘散着火药潮湿气味的空气中,阳介——比他熟悉的那位要更小一只的、少年的阳介,正穿着过大的衬衫皮鞋和蓬松的背带裤,歪带着一顶茶褐色的贝雷帽,口袋里插满包装漂亮又气派的爆竹和烟花,笑着站在他面前,像是在等他跟上来。

就算集中意识也没法醒转过来。悠知道,他已经在这个梦里陷得更深了。

从现在开始,他会成为一个没有任何魔法的普通的人类,会需要让人脆弱的睡眠,会经历无法控制的梦境,不仅如此,想必没法完成任务的他,也再也回不去那座城邦了吧——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却因为这个事实而第一次悸动了起来。

但他还是这样问出了口。“为什么要把药给我,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以——”

“今晚,”阳介突然开口,眼睛还是认真地看着他。“今晚在前面的广场上,会有从别的大陆专程赶来的剧团来表演。表演结束之后,我们就可以在那片广场上放烟花、放拉炮,还有剩下的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新东西,它们上周才运到那家杂货店里,我一早就去排队,为了和你一起放,我可是买了好多呢。”

“然后,我们就可以沿着河边的那座桥一直跑下去,那里会有卖冰淇淋的小摊,我们可以买五个冰淇淋球。每一个都买不同味道的!然后,等我们把木船上面的灯点亮,把它们沿着河放下去之后,我们就回到广场上,那里会有人送给我们不要钱的香草茶。喝掉之后,我们就回去睡觉,睡它一整天,一直睡到另一个晚上,然后再在梦里把这一天再过一遍......”

“你说好不好?”

步履变得轻盈起来,悠低下头,发现他也变成了年幼的样子。他回握住少年伸出的那只手。“我们走吧,阳介。再晚一点就赶不上表演了。”

他们沿着溪流一样倾泻的小路一路向下奔跑着,把升空的烟火、喧闹的早春空气都抛在身后。

而在梦境的外侧,在噼啪作响的火堆前,银发的旅人紧紧靠着小小的商人,正沉浸在一场甜蜜的春天的梦里。巨大的商船沿着沙地里印下的轨迹,朝着满月亮起的方向,缓缓地返航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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